長平觀察:踏入歷史,修復過往
2021年2月2日(德國之聲中文網)「作為對於文革期間語言簡單枯燥的反叛,朦朧詩以意向豐富的語言表達,開啟了以文學質疑政治的新時代。詩歌發展到八十年代中期,全中國流派眾多,『非非主義』、『他們』派、『撒嬌』派……他們的一個共同特點是,試圖從語言本體上進行表達的革命。」
這段話摘自我在2014年的一場演講。我相信很多中國作家,包括我描述的當事人,都不願意認同我的這個說法。他們會說,「文革」之後繁盛一時的文學成就,是文學遠離政治的結果。
美國青年桂冠詩人阿曼達•戈爾曼(Amanda Gorman)在拜登總統就職典禮上的詩歌朗誦,讓我再次想起來在中國曾經被反復爭論的話題:文學與政治的關係。
作為這場就職典禮上的一大亮點,戈爾曼的表演也成為中國媒體的重頭報導。她朗誦的詩《我們攀登的山》(The Hill We Climb)被多人翻譯。她當天的衣著和首飾的品牌也被人津津樂道。但是,幾乎沒有人討論她詩歌的內容,更沒有論及她的政治主張。這也正是文學在當下中國的政治處境:僅供裝飾。
兩種詭辯話術
一定要談論的話,大概會有兩種論調容易傳播。第一種,是莫言2009年在法蘭克福書展演講中的觀點。他說,傳說中歌德和貝多芬在路上並肩行走,對面來了國王的儀仗。貝多芬昂首挺胸走過去,歌德則退到路邊,摘下帽子恭敬肅立。莫言認為,像貝多芬那樣傲視權力並不困難,像歌德那樣屈從權貴反而需要巨大的勇氣。
莫言大概會認為,戈爾曼在總統就職典禮朗誦詩歌,跟自己手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片段一樣,都是忍辱負重,尊重世俗。
第二種論調,要由胡錫進來說:不同國家的作家都可以歌頌各自的領袖,讚揚各自的政治制度。相比之下,美國作家比中國作家更加落落大方。
這種抽空內容、只談形式的詭辯術,胡錫進用得十分嫻熟,但是並非他的原創。大約二十年前,清華大學知名媒體教授李希光就很「學術」地用調查數據證明:對於自己國家的政治制度,美國記者更多肯定,而中國記者更多批評;對於自己國家的領導人,美國記者更多尊敬,中國記者更多嘲諷……總之,美國記者愛國,中國記者要反思。整個調查報告中不會說穿的事實是:美國記者更喜歡民主制度,中國記者也更喜歡民主制度。
藝術皆是政治
年輕的詩人戈爾曼也是一位社會活動家。她的作品和社會活動聚焦於女權主義、種族平等、邊緣人群和非裔移民的權利等問題。
她對媒體說,跟以往一樣,這次登台朗誦詩歌之前,她要反復默念三句話「咒語」:「我是那些黑人作家的女兒。他們是自由戰士的後裔, 他們打破枷鎖,改變了世界。他們在召喚我。」
在同樣說到這個「咒語」的一次TED演講中,她說,藝術皆是政治(All art is political)。「詩人們都有一個巨大潛能, 能將個人信仰和群眾、人口、政體和政治運動的 變化因素聯繫起來。」
這些話大概會讓很多中國作家回想起「文革」的噩夢。他們認為,文藝為政治服務的結果,是沒有了文藝。但是,作家和藝術家們沒有想過的是,當時其實也沒有了政治——只有專制者對權力的玩弄。因此,他們選擇了文學遠離政治,而不是文學拯救政治。
如此反思「文革」,本身就來自「文革」之後新的權力操控。其中最成功的「傑作」,就是1981年在鄧小平主導下制定《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決定"主導之下的"反思",不僅迴避了"文革"的真正原因,而且對反思進行了錯誤的引導,把結果當作原因。其中包括個人崇拜、政治運動、紅衛兵、大字報、上綱上線,也包括政治干預文學。
不幸的是,這個決議得到了包括麥克法誇爾(Roderick MacFarquhar)在內的西方權威學者的認同。在中國社會,它一直得到普通的肯定。
回到《我們攀登的山》。人們更多看到戈爾曼在詩中呼籲美國人團結,「見證一個國家,它沒有破碎,只是尚未完成」。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她給出的完成的方式,也就是「成為美國人不僅意味著我們傳承了自豪,更意味著我們踏入歷史,如何去修復過往」(It』s because being American is more than a pride we inherit. It』s the past we step into and how we repair it.)
這不僅是對美國人的提醒,也值得中國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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