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糧 斷網 馬祖如何遠近失據

（德國之聲中文網）馬祖列島孤懸台灣西北方，搭飛機去台灣大約50分鐘，搭船到中國不到半個小時。歷史的偶然讓馬祖成為中華民國的一部分，馬祖人卻感覺跟台灣「心態上很遙遠」。

在馬祖「四鄉五島」之中，南竿是最大島嶼，最南端的莒光（東莒、西莒二島）被稱為「離島中的離島」，要前往當地還得先從南竿搭船。其中，不到3平方公里的西莒島只有700多人，人口最少；4月觀光旺季之前，遊客也不多，小村莊大白天安靜到會讓人誤以為無人居住，偶有廣播聲劃破寂靜，提醒居民：近期有實彈演習，無關人員不得接近射擊區域。

即使解除軍事管理已經30年，部隊仍是西莒島民生活中忽視不了的存在。青帆港附近總能見到沿著海邊慢跑的軍人，沙灘上也看得到閒暇時來挖貝的阿兵哥身影。

在這裡，有一位人稱「西莒達哥」的男子名叫陳竑任，年逾60歲的他已非軍人身份，卻時時穿著一件深色外套，胸口上方繡著「外島兵」3字。他的外套背後寫著「同島一命」，呼應馬祖列島常見的精神標語。

今年3月初，幾張「沙灘刻字」的照片讓達哥紅到全台灣。有士兵在西莒陳元帥廟前、青帆港中正門旁邊的沙灘上，寫下「伙房都沒肉」、「肚子餓都吃罐頭泡麵」，被達哥拍了下來，上傳到臉書。兩天後，他又寫道：「軍中教育同島一命，軍民一家親，共體時艱沒錯，可否為離離離島的外島莒光，想一想軍民日子過的如何。」

達哥向DW表示，他只是看不過去，把問題反應出來，而且年輕阿兵哥抒發苦悶之情也不是什麼大事，「哪知道搞到國際都知道」。

在此之前，達哥早就以「熱心公益」聞名西莒島。他1980年代在金門當兵，20多年前移居馬祖，如今在西莒幾乎人人都認識。路過的時候，他隨時能與村民和阿兵哥攀談起來，也有人會請他幫忙改裝物品等生活瑣事。雖是工人出身，但他自學攝影和剪輯，還創辦「我愛西莒」臉書社團，時常替地方活動做影像紀錄。

來自台灣南部的達哥說一口台灣閩南語，腔調迥異於在地馬祖人的福州話口音。他常背著一個綠色小書包，上面有台灣民進黨重要人士簽名，去年更披民進黨戰袍角逐過鄉民代表。一位土生土長的西莒人告訴DW，當時達哥代表民進黨參選，讓很多人意外。

達哥被台灣媒體形容為「新馬祖人」和「網紅老兵」，但在國民黨勢力盤根錯節的馬祖，外來者不容易打破局面，他最終未能為民進黨插旗莒光基層。2020年總統大選，蔡英文在馬祖得票率近20%，創下民進黨總統候選人在當地得票新高。但馬祖終究未變天，去年地方選舉民進黨提名10人，最後僅有1人當選；民進黨籍的李問角逐縣長拿下約7%票數，國民黨的兩位候選人則各得票51%和42%。

選舉失利的達哥回歸日常生活，卻因「沙灘刻字」事件成為媒體焦點，更使台灣人看到「離島中的離島」處境，讓物資供應不穩的問題浮上檯面。民進黨連江縣（馬祖）黨部主委李問接受DW採訪時說，此地長期缺乏政黨競爭和足夠的媒體監督，如今既有的問題能夠公開被討論，給主政者壓力，這一點對馬祖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缺糧事件

3月中旬一個轉涼的夜晚，西莒島一改白天宛如空城的表象。大批居民聚集在青帆村陳元帥廟前，參加「跑火賽」活動，島上的阿兵哥也沒缺席。這是當地元宵「擺暝」活動的餘興節目，由一人舉著火把跑在前面，另一人穿著「孩囝」偶裝跟在後方，追著火把跑。

賽道緊臨海邊，但刺骨的寒風吹不散村民的熱情；賽後還有肉包和羹湯給所有與會者，連外來者也領受到村人的好客。在這裡，幾乎感受不到「沙灘刻字」事件對西莒居民有任何影響；若主動問起，卻仍有島民對此事被媒體關注相當不適應。

儘管事件已過一段時日，但跟著達哥在島上走一遭，還是有居民半開玩笑這麼調侃他：「你拍那個對岸知不知道？笑掉人家大牙囉，沒肉吃？」

昔日的「抗共前線」爆發「沒肉吃」的傳聞，重創台灣軍方形象，也引發中國媒體關注。《人民日報》海外版的微博報導了此事；《海峽導報》則引用「台灣網友」留言，諷刺台灣部隊「還沒開戰就缺糧」、「用滷肉飯就可以攻下馬祖」。

在西莒，有居民認為：「阿兵哥都吃不好，怎麼打仗？」另一種聲音主張，軍中吃罐頭再正常不過。國民黨籍的莒光鄉長陳樂禮接受DW採訪時表示：「請問今天如果作戰，要不要吃罐頭？如果國軍不能吃罐頭了，那國軍不要打仗了。」他稱軍中並不缺肉，這件事是訓練役的士兵「吃個一餐兩餐的罐頭，發發牢騷，結果大家把它炒作成這樣」。

據中華民國陸軍馬祖防衛指揮部回應，軍租運補船是因「海象不佳及故障維修，致多次無法順利運補至馬祖地區」，加上莒光肉類貨源有限，因此有兩天以罐頭替代。

「今天不是只有阿兵哥有（面臨）問題而已，老百姓也是有問題啦。」離島的民眾、店家和營建業者，也都仰賴運補船送來糧食、油料和建材等物資；達哥表示，他自己也「等船等到快要氣死」。在他看來，此事真正的重點，在於離島的運補問題。

事實上，西莒直到3月11日為止，整整一個月全無運補船，民生需求告急的事實早在3月5日「沙灘刻字」事件前就已存在。1日，《馬祖日報》網站論壇上有網友透露西莒加油站「蓄油槽所剩無多少油」，莒光鄉唯一一間、位於東莒的便利商店也「賣到沒商品」，想買泡麵加雞蛋果腹都有困難。

根據台灣連江縣政府今年2月統計，莒光鄉居民不到1500人，遠少於主要大島南竿有近8000人口。載貨量不高，對貨船廠商而言不符合成本，因此莒光的貨船船期並不固定。

斷網危機

除了缺糧事件，馬祖還有斷網危機。今年2月初，台灣連接馬祖的兩條「台馬海底纜線」6天內先後斷纜，導致馬祖陷入斷網陰霾。部分馬祖居民設法取得旅遊用的中國上網卡，在收得到中國移動訊號的地方，連中國的網路上網。

在馬祖，很多區域本來就收得到中國的訊號。DW記者走訪西莒島坤坵沙灘附近時，曾收到台灣中華電信簡訊，提醒記者已到了「國外」，建議申請漫遊方案。

常居台灣的「馬祖資訊網」站長劉家國透過友人協助，在馬祖各島測試中國上網卡，並在臉書傳授民眾如何使用。他接受DW採訪時表示，馬祖部分地區本就會被中國訊號「蓋台」，若不小心在那裡用了漫遊通話，帳單相當可觀。不過，面對這次斷網危機，以前被視為「困擾」的情況，卻提供了上網的替代選項。

劉家國是爭取馬祖解嚴、民主化的重要人物，過去20多年來更把「馬資網」發展為馬祖內外最重要的資訊平台。

他指出，旅遊用的中國上網卡在網路上就能買到，不等同於中國電信業者製造的SIM卡，而是類似「外掛」，連得上中國防火牆內無法使用的谷歌、臉書等西方平台。他也不認為民眾使用中國網卡會有資安疑慮。

斷網危機之下，馬祖地方上也再度出現一種聲音，主張應仿照金門與廈門海底纜線的模式，在馬祖與福州之間也連接電纜。台灣連江縣議員曹以標2月初拜會縣長王忠銘，便提議應打造福州、馬祖的光纖網路，當作台灣、馬祖之間斷纜時的備援機制。

南竿民宿業者曹雅惠的父親曾在中國開店，她也在店裡工作。曹雅惠告訴DW，馬祖很多人早已因姻親、生意而與中國大陸有密切互動，雙方離得很近，因此當然也希望能連接電纜。

馬祖知名獨立書店「刺鳥咖啡」老闆曹以雄曾是連江縣文化局長，過去與民進黨人士往來密切。不過，他接受DW採訪時，卻將矛頭指向台灣中央政府和執政的民進黨。他反問，馬祖被算在中華民國範圍內，「如果今天有人有意願說往大陸方向（發展），那我們政府……你準備好了嗎？為什麼（民眾）會捨近求遠」？

遠水近火

馬祖的缺糧事件和斷網危機在西方媒體眼中，預示了中國未來對台灣開戰可能出現的狀況，以及採取的封鎖行動。但對很多馬祖人而言，相較於台灣，中國距離更近，到福州探親、做生意、置產都很方便；中國侵台的可能性可以說遠在天邊，重要的還是眼前的生活要過得下去。

在西莒青帆村陳元帥廟前，難得回鄉的退休工程師陳家興說他60歲了，卻還是第一次給陳元帥拜壽。這天下午，村民從田沃村的老人活動中心出發，沿路舞龍舞獅，到青帆村的陳元帥廟給神明祝壽，島民也紛紛到廟裡燒香祈福。

陳家興是西莒人，現在常居台灣新北市永和。他年輕時到台灣島讀書工作，又因故移民美國多年。繞了大半地球，最後還是感覺家鄉最好。他指著青帆村背山面海的一排老房子，自豪地說，「這裡不比美國的海景別墅差」。他說，自己這一代人可以說是「吃國民黨奶水長大」；雖然軍事管理限制了馬祖很多，但如果不是中華民國軍隊帶來離島建設與教育，他「一定是個漁民，怎麼可能是一個電視台的工程師」？

談起斷網，陳家興主張網路和科技沒有國界，「科技有分成偏藍、偏紅還是偏綠嗎？不會的，我只希望它更方便」。他說：「當我們跟大陸這個鴻溝是切開的時候，我們就會懷疑是不是你給我弄斷。當我跟你是同一條線的時候，你也會告訴你的人民或者你的貨船，（弄斷纜線）要賠啊。」

「到底是脫離大陸好，還是繼續跟大陸做友善的來往，其實這就是每一代領導者要帶領我們走對的路。」陳家興認為馬祖人「最貼近中國」，沒有什麼仇恨；然而每次台灣政壇「在後方大放厥詞」，卻是馬祖人在面對軍演壓力，「這是不合理的」。

去年時任美國眾院議長的佩洛西（Nancy Pelosi）造訪台灣之後，中國發動一系列軍演；台灣陸軍馬祖防衛指揮部發現，南竿禁限制水域上空有「不明光點」掠過。但有部分馬祖居民說，當時的事件並沒有在馬祖掀起嚴重的不安感。

國民黨籍的連江縣議員陳貽斌告訴DW：「我們從以前走到現在，歷經了多少，對岸…… （以前）打我們馬祖，我們還是不怕啊。」他更主張，馬祖地區小，中國攻打馬祖「沒有任何價值」。

這樣的觀點，在馬祖居民之中並不少見，常常還伴隨一種對美國的不信任感。民宿業者曹雅惠說：「有一句話不是這樣講，遠水救不了近火，那火都已經燒起來了，你期待美國來幫你救火嗎？不可能……這麼遙遠的地方，唯一能依附的就是中國大陸。」

相較於本地人，有些從台灣到馬祖工作的外地人對中國抱持更大疑慮。近年中國抽砂船頻繁越界，在馬祖周圍大規模抽海砂；中國的「綠光」漁船整晚捕撈，也衝擊馬祖海岸生態和漁獲。一位在馬祖工作8年多的陳小姐說：「這些都會讓我們覺得，其實他們（靠近到）有能力隨時想要對你做些什麼事情，你是無力抵抗的。」

同島一命

「我們這種當過兵的，講一句實在話，都不怕死。因為這裡是前線，如果多守1天，台灣就可以多守7天。」西莒達哥站在島上巨大的「同島一命」精神標語下解釋道，這4個字的意義代表島上的軍民共同堅守，與島同生死共患難。

如果中國有一天攻打台灣，馬祖乃至台灣軍民能守住幾天，智庫學者各有不同的兵棋推演。但西莒人陳家興說，若飛彈打來時他在馬祖，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開（船）到對岸去」。他重新解讀「同島一命」：「當時是叫你犧牲，要你守住這個島……但我最近覺悟，應該是讓大家平安活下去，才是同島一命的意義。」

兩人不一樣的理解，或許反映馬祖人的不同出路，卻也未必只有這兩種可能。跟中國的祖籍、地緣關係，讓馬祖人更傾向於兩岸交流；30年戰地政務下的軍事管理，則讓馬祖人普遍對國民黨有一種「孺慕之情」。但這樣的情感，不見得等於馬祖人支持統一。

馬祖資訊網站長劉家國告訴DW，馬祖人比台灣人更瞭解大陸人，也存在不信任感，「不是說我們就是投降了」，而是一方面與中國大陸交流，一方面還是有所防備，「就是兩手策略」。

對於可能的台海戰爭，劉家國這麼表示：「我們這邊的備戰意識是非常濃厚的，因為我們歷經了戰地政務，所以說我們不會認為說和平會一直延續。戰爭遲早會來。」對他而言，馬祖就像「平台」一樣，可以是溝通的平台，但也可能一言不合，發展為戰爭的平台，端看兩岸政黨領袖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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