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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網紅雷克:從公共廣場到自家客廳

Christoph Rehage
2020年3月1日

曾經擁有大量微博粉絲的德國網紅「雷克小流氓」(Christoph Rehage)回顧了自己一夕間從中國社群網站上消失的經過。雷克為德國之聲撰文寫道,有如公共場所的微博已經過時,人們如今更喜歡在自家「客廳」微信中交流,但無論如何都繞不開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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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oph Rehage, Autor
圖片來源: Christoph Rehage

(德國之聲中文網)我在中國已經形同幽魂,至少在網路世界中是如此。雖然我的書還繼續在中國銷售,一如幾年前我還是中國網路上具有影響力的外國網紅時一般。但是如今我已無法繼續在網路上發聲。當朋友問我,是否還能入境中國時,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至少2016年夏天我最後一次入境時還成功取得簽證。當時我心中總有股不祥的預感,所以夜裡絕不踏出飯店房門。我擔心自己掉入"桃色陷阱"中:試想,有人敲你的門,一名衣著暴露的女子突然衝進來,後頭站著手拿相機的警察,馬上你就會登上晚間新聞。這取決於你惹惱中國政府的程度,這種情況不無可能。

當我2005年為了求學第一次踏入北京時,根本無法預料到日後的際遇。對當時的我而言,中國意味著窒悶的空氣和美味的食物,此外還有隨處可見的工地,以及從工地中友善地朝外張望的人們。只有一樣事物與家鄉無異:網路。當年幾乎沒有打不開的網站。在經濟成就以及即將舉行的奧運會推動下,那時的中國處於開放時期,給我的感覺是一切都將蒸蒸日上。

四年後,數萬人在一場大地震中喪生,西藏和新疆發生多起暴動,奧運會明明順利舉行卻還是遭到其他國家詬病。中國政府顯得有點緊張。

臉書是第一個被封鎖的大型網站。接著Youtube、推特和谷歌也面臨相同命運。我和朋友們談起此事時,都還信誓旦旦認為封鎖不會持久,畢竟中國格外需要與世界交流。

又過了兩年,時間推移至2011年初,已經沒有人再抱持這樣的想法。阿拉伯之春震驚了世界各地的獨裁者,這是其一。另一個原因是,多數的外國網站已經不再被中國所需要,因為他們直接複製出中國版本。每個知名平台都出現好幾個中國版,不僅外觀相似,在功能上還青出於藍。

此時的我已經回到德國。我想念中國,尤其是我的朋友。他們幾乎都開始使用推特的"克隆版"新浪微博,所以我也註册了一個賬戶。

微博就像一個龐大的公共場所,充斥各種話題,相當於一個中國網路上的演說家之角。明星、學者、媒體、企業和上千萬的用戶都在用微博。微博上經常有被熱議的"熱點話題",基本上每個人都可能成為話題中心。包括後來的我。

我當時正著手撰寫一本關於自己徒步穿越中國的書,起初我在微博上發布的主要都是旅行照片。但我很快就注意到,網上經常出現關於德國的荒謬言論。例如一篇題為"遠離手機!"的貼文聲稱,"德國人在地鐵上只讀文學!"旁邊還附上一群人埋頭閱讀的照片。或是:"德國人一年有178天假期!",配圖是慕尼黑聖母廣場上的藍天。"微波爐有害健康!德國人從來不用!",照片上是一名金發女子拿著平底鍋。

我開始做出回應,試圖掰正人們對德國的印象。於是有越來越多人關注我。很快我就擁有兩萬粉絲,一家中國出版社跟我接洽出書。我分析自己之所以會"走紅",原因是許多人覺得一個會說中文的老外有點意思。

Buch - vom Autor Christoph Rehage
中國的書店裡還能找到雷克的書《徒步中國》圖片來源: C. Rehage

到了2012年,線上版"演說家之角"正發展得熱火朝天,裡頭討論這各式各樣的話題:空氣污染、警察暴力,還有胡錦濤與繼任者習近平權力交接的醜聞。似乎審查制度還未跟上網路的腳步。不斷有話題被壓制,隨後立刻出現諧音詞匯代指同一話題。

我開始認識政治陣營。有許多人支持民主憲政國家。其中的領頭者被其對手稱為"公知"(公共知識分子),帶有譏諷的意味。站在其對立面的則是"五毛",他們被懷疑是收了報酬所以無條件為政府發聲,而"五毛"就是每帖能賺五毛錢的意思。總之,討論核心是:到底要不要民主。

我開始參與政治討論。我在德國算是中間偏左的選民,但在微博上意外地發現自己站的是"公知"陣營。我迅速漲了幾十萬粉絲,還在幾份中國報紙上撰寫專欄,內容包含聯邦議會大選、托馬斯‧貝克特效應、霧霾。我飛往中國為新書宣傳,還被邀請擔任脫口秀嘉賓。無可避免的,這一切都受到審查。電視上的談話內容被刪減,我在微博上的部分貼文消失無蹤,我的中文書稿被標上紅字退回。與此同時,針對我的謾罵和負面評論不斷增加。有人說我是間諜,也有人指責我收錢進行煽動。

為了規避審查以及抵抗各種侮辱言論,2014年冬天我開始製作諷刺影片評論。我將手機放在面前說話,模仿五毛的語氣,將他們的論點變得荒謬。"毛澤東時期的數百萬受害者當然是自殺的,目的是損害他的聲譽!"諸如此類的言論。這些影片立刻就火了:粉絲從30萬、60萬直沖到80萬。我成為中國網路上最具影響力的外國人之一。政府官員請我去吃飯,我覺得他們人挺好的。他們對我說:"發表你的觀點,但是不要被別人利用!"究竟"別人"是誰,他們沒有明說。令我驚訝的是,中國官媒《人民日報》竟然邀我寫專欄。

Christoph Rehage
2007年10月,雷克開始了從北京徒步走回慕尼黑的旅程,並每天在自己的網站上講述自己的經歷圖片來源: Christoph Rehage

中國還開發了一個新的應用程式,攻占了全國人民的手機。這個應用程式叫微信,其實就是一個克隆版的Whatsapp。微信主要是直接或在小群體中交換訊息。如果微博是網路的公共空間,微信就是客廳。我的多數友人是兩種平台的使用者。

不過在新領導人習近平開始收緊控制、記者和律師接連失蹤、全國上下齊圓"中國夢"這個新口號之際,某些早已存在的現象開始加速:微博正在虛擬世界中消亡。不受審查機關歡迎的帳號會被刪除,這是早已眾所周知的情況。但這次輪到公知及其支持者被大規模掃蕩。

微信上出現新群組,討論各自在微博的經歷,有如一群人在客廳中談論外頭廣場上發生的事。但請注意,是在被監聽的客廳中。毋庸置疑,中國網路上沒有一個不被監視的角落。我們互相鼓舞並試圖猜測審查的"紅線"在哪裡。問題在於,這條紅線不斷位移。依照政治風向而定,一則今天還能通過審查的評論,明天可能就會成為你網路生命的終點。2015年夏天我迎來了這一天。我在微博上開了關於標兵雷鋒和巾幗英雄花木蘭的玩笑,一時間中國網路上各種憤怒鋪天蓋地朝我襲來。我的帳號湧入了大量充滿仇恨的評論,我收到表達憤怒的郵件,一個破口大罵的人不知怎麼得到我的德國電話號碼。最終我的微博帳號遭到刪除。一名任職微博的朋友向我表示,他們也無能為力。她說:"這是上面的意思,不只我們收到指示。"

她說得一點都沒錯。我在其它中國社群網站的帳號也消失了。后來我才知道,負責我專欄的《人民日報》編輯某天晚上突然被叫到辦公室,被要求刪除我專欄的所有痕跡。

我在中國網路上彷彿不曾存在過。

其他公知打趣地對我說恭喜,還傳了個表達安慰的笑臉。這是他們的一種黑色幽默。凡是沒有享受過封鎖殊榮的微博用戶,顯然都沒發表過有意思的言論。儘管如此,我還是感覺不可思議:昨天我還是一份黨報的專欄作者,微博擁有幾十萬轉發和評論,今天我的網路生命已經終結。一些人在網上遍尋不著我的蹤跡,給我發來疑惑的詢問郵件:"發生了什麼事?我在微博上找不到你!"

兩年多過去了,習近平政府的控管越來越嚴。如今連用於翻牆的VPN連接也頻繁地被阻擋。曾經我以為無法被管制的中國網路公共平台微博也被清理了一番並築起高牆。公知走了,五毛還在,但反正其他許多用戶早已轉移陣地至客廳微信中。

而且乍一看來,這個客廳並不缺什麼。微信已經不只是克隆版的Whatsapp:用戶可以訂閱消息和頻道、玩游戲、購物、筆記、認識新朋友。而將人們與微信綁定的頭號功臣是支付功能:當你想在商店、餐廳或計程車中付款時,只要掃一下付款碼就能完成。我有許多朋友如今身上不再帶現金,似乎已經離不開微信。

專訪雷克(上):刪到 「我好像從未存在」

對於已經過時的微博他們已缺乏討論的興致,而且也不覺得錯過國外的平台有什麼好可惜,因為他們已經擁有需要的一切。面對在微信上交付過多個人訊息的這項事實,人們抱著複雜的心態:一方面他們知道所有的訊息都會被存取,審查機制的手也伸到他們的私人對話中。幾乎所有人都經歷過對話內容被審查過濾機制屏蔽,天聊不下去的情況。這當然相當惱人。另一方面他們又對微信及其帶動的經濟消費感到驕傲,在他們眼中,這象徵著中國已經是未來社會的先驅,現金等事物不再發揮其效用。

很遺憾,我必須掃興地指出,習近平所領導的政府顯然不僅會越發嚴厲,而且很快會推出所謂的"社會信用體系",每個居民都會被納入一個評分表中,以此來衡量其信譽度等。他們可能會聳聳肩說:那又如何?

專訪雷克(下):中國與台灣的相同與不同

我很想知道,他們是否覺得自己在微信上的發言不會被列入評分。

答案通常伴隨著一個遲疑的微笑:"但是我又沒說什麼不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