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像獎40年:香港電影不死,只是凋零?
2022年7月15日(德國之聲中文網)「香港歷史上,我們從來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想知道,香港到底是什麼。目前的時代大勢強逼我們去接受,香港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香港只是一個更崇高更權威的國家體制的附庸、香港沒有也不應該有自己真正的獨立個性。但我們都曉得,不是這樣的。所以我們異議、我們反抗、我們創作。」——《香港電影自由宣言》
第40屆香港金像獎週日(7月17日)登場前,一批香港電影工作者發表宣言,對香港指標性的電影獎發出質疑聲音。《宣言》寫道:「沒有自由的電影終究會枯死」、「要在當下的香港拍電影,須面對的困難與風險之高,當算是香港歷史上前所未見」等。
共同起草人以去年入圍台灣金馬獎、以反送中運動為背景的《少年》主創為主,連署人包含《時代革命》周冠威、《夜更》郭臻、《十年》伍嘉良等,共35人。在接受德國之聲採訪時,起草人之一、《少年》導演任俠不諱言,選在此時發表「就是因為金像獎」。
任俠說,現今香港許多電影工作者遭打壓、片子被禁,「金像四十 不惑如初」在他們聽來格外諷刺,《宣言》多少是想倣傚1968年高達和楚浮衝入坎城影展大廳的意味。
「我們的自由已經被壓迫,你們還在這裡搞什麼典禮,在這裡慶祝,電影的本質到底是名利還是自由?」任俠質疑並表示:「我們要改變,然後你說不惑如初,就是不改變。越來越差,但是不改變。我們覺得很諷刺,決心要在這個時刻發表一個宣言,宣告我們需要改變」。
新《電檢條例》如墮「紅海」?
2021年10月底,香港立法會通過《2021年電影檢查(修訂)條例草案》,電影檢查員須考慮影片會否「不利於國家安全」,以決定是否批准公映,官員也得以「國安」為由,撤銷已獲批公映的電影許可。條例當時引發香港電影業界擔憂,可能危害創作自由。該年,多部涉及政治與社會運動的影片亦無法在港上映。
任俠指,新《電檢條例》已對香港電影工作者造成打擊,模糊的審查定義逼使創作者恐懼、自我閹割。他透露,自己正在創作的某個劇本也在這樣的大環境氛圍下被擋,並認為現時香港電影創作面臨的已不只是「紅線」,而是一片「紅海」——因為紅線尚且是一條相對明確的線,但如今包圍香港電影界的「都不知道是什麼」。
《宣言》共同起草人之一、影評人安娜說,2021年以來,香港彷彿出現兩種「香港電影」。一種是不能在香港戲院上映的,比如《時代革命》、《少年》、《花果飄零》或《憂鬱之島》等;另一種是可以上映的,比如《梅艷芳》和本屆金像獎入圍大贏家的《智齒》等。
安娜告訴德國之聲,前者雖然數量不算多,但從觀眾反應、電影質量來看,「它們一定是重要的香港電影」,不能因為只有小部分電影不能在香港放映,便認為它們不重要。他說:「主流或金像獎所代表的那種權威,他們好像傾向或選擇忽略我剛才說的那一個、另外一種香港電影,(因為)那對他們來說是一個不願面對的真相。」
「我們就覺得,就是要你們看見、就是要你們去承認有這一塊。」安娜強調,這不代表他們認為這類電影就是香港電影的全部,而是希望透過《宣言》發聲提醒,香港還有另一種不見容於審查的電影存在。
「漂向北方」合拍片
根據香港戲院商會近期公佈的一份報告,香港電影2022上半年度表現慘淡,首輪上映電影共73部,香港電影只佔6部,《逃獄兄弟 3》僅以71萬票房便成港片之冠。
港產片票房與產量黯淡,固然與新冠疫情及審查氛圍有關,但早在疫情以前,曾在上世紀被譽為「東方荷里活」的香港電影工業早已被認為開始走下坡。台灣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助理教授、《拆哪,中國的大片時代》一書作者李政亮指出,遠因可追溯至九零年代的時代巨變。
李政亮向德國之聲解釋,1997年香港歷經回歸以及亞洲金融風暴,加上好萊塢大片進佔香港電影市場,有人甚至形容,那年《鐵達尼號》票房橫掃香港就像是擊沈香港電影的喻示。千禧年後,香港導演陸續「北上」拍片,更是另個指標性轉變。
2003年,中央與香港當局簽訂《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CEPA)。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發言人田啟文日前在接受媒體訪問時形容,「香港電影產業在迫切找尋出路的時候,正好遇上內地市場的開放」,這項協議也被公認是香港電影的轉折點。
田啟文向《羊城晚報》表示,CEPA於2004年實施後,香港和中國大陸的合拍片可以作為內地電影進行宣傳和放映,不再受此前只能引進20部的限制。隨著CEPA陸續補簽有關協議,香港商人也得以在中國大陸投資電影院、允許合拍電影在香港製作等,使得合拍片成為香港電影產業主流。
田啟文說,「內地人多、資源豐富,非常有利於拍攝」,有了CEPA以後,兩地合拍片的模式逐漸無分彼此。此外,過往香港基本無法觸碰軍隊題材,「但現在你看《長津湖》,徐克、林超賢、陳凱歌三大導演一起拍,當中有兩個是香港導演。」
高歌主旋律的利與弊?
香港大導「北漂」不只拍攝合拍片,更陸續執導強調中國民族與愛國主義的主旋律電影,不少作品取得不俗票房。電影與文化評論者李政亮指出,其實是這批「北上」的香港導演令中國主旋律電影得以改頭換面。
「原來中國主旋律電影經常是嚴肅的、票房不好,非得透過動員。...現在這種新的(主旋律電影)確實是香港導演把原來動作片、臥底片、警匪片,這些曾經香港電影的元素都帶到電影當中,變成一種新的主旋律電影,或者說主旋律電影娛樂化。」李政亮說,《奪冠》的陳可辛、《智取威虎山》的徐克,還有《湄公河行動》、《紅海行動》與《長津湖》的林超賢,都是其中佼佼者。
對此,田啟文在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這代表國家逐漸意識到電影首先是個商品,「就算是主旋律題材,也可以用商業化的包裝,讓觀眾更易感受家國情懷。」
李政亮則認為,如今合拍片基本上都是中國資金、中國影視公司主導,香港導演「北上」拍攝的題材大致已經無涉香港,演員也多為中國大陸演員。對香港電影來講,「唯一的好處是它促使香港新生代,在香港電影這樣不景氣的年代被迫冒出來。」
新生代本土意識抬頭
過去20年來,香港電影是什麼?是否已死?是不少論者討論的話題。對此說法,任俠回應:「我當然是不同意『香港電影已死』。如果已死,我們為什麼還要在這裡?我們就不拍了。」
曾在其他採訪稱香港「主流電影慢性自殺」的他解釋,他認為問題是那些不能公映的香港電影遭主流刻意忽略,或被假裝看不見,而主流香港電影又為了妥協,不斷把底線往後推,其實是「對創作自由的扼殺」。
任俠說:「我們一步步地接受,其實後面是懸崖,你就什麼都不能拍了,最後就是你現在其實已經不知道有什麼能拍的。」
對於海外電影市場觀眾來說,香港電影長期以警匪、動作、喜劇等類型片見長,李政亮觀察指出,近年紀錄片以及關注現實題材的劇情片反而格外受到關注。
他說,香港鮮浪潮培植起來的年輕一代導演,問題意識其實早已與「北上」的那一批導演大不相同。這批年輕導演大約是九七前後出生,香港回歸之前曾經出現一批懷舊電影,反應香港面對九七的不確定性,以及懷唸過去的種種風華滄桑,「可是對現在年輕的這一代來說,他們無舊可懷。他們生下來的年代,就直接見證目睹了香港九七之後的種種變化,甚至香港『中國化』的變化。」
「新世代的導演在成長過程中,看到的是香港劇烈的變化,很自然地也用他們的電影鏡頭來觀看香港的現實,某種程度有點回到香港1970年代末期曾經的香港新浪潮。」
李政亮說,面對巨變年代,新生代導演不得不把鏡頭對準社會。上世代香港導演「北上」,也使得年輕導演運用這個狹縫空間,提起攝影機用鏡頭記錄、表述、甚至捍衛香港身份,某種程度也可說是社會運動的延續與實踐。
不過對於直指時政的香港電影,近年香港電影界也時有爭論。比如2016年奪下金像獎「最佳影片」的《十年》,獲獎當下掌聲如雷,但事後也有不少香港影視大佬紛紛表態認為,應該「政治歸政治,電影歸電影」。
香港電影去向何方?
一反過去不明言政治,如今政治題材電影成為香港電影在海外市場的新標誌之一,更透過影展或者串流平台管道,試圖探索新出路。
任俠說:「到了我們這一代香港導演,我們其實不是說不想拍警匪片,不想拍武俠片,我們沒有這個資源去做,而每天發生在我們身邊的、有這麼多荒謬的事情,這麼多的不公不義。藝術就是來自生活,我們當然更關心社會、我們周遭發生的事情,特別是近年來本土意識又越來越上升。」
選在金像獎40年頒獎典禮前發表《宣言》,任俠表示,也是為了凝聚電影工作者, 讓他們知道他們並不孤獨。他說,實際行動其實一直都在做,大家都還在拍片, 只是深感真的需要發表宣言,一方面告訴大家:「其實我們並不孤獨,你們並不孤獨,不用太害怕,不要被恐懼吞噬掉。另一方面,就像剛剛說的,就是刻意要跟金像獎他們說: 要改變了,電影是自由的藝術,不是名利的藝術。」
與此同時,任俠與安娜也強調,香港電影歷史淵遠流長,《香港電影自由宣言》稱要「繼承香港電影」,指的不只是八、九十年代的「黃金年代」電影,也包含從國語片時代到粵語片時代,一直以來所謂的香港電影歷史。
「我們要強調,不是說要改變,就把以前都切割掉。」承先,也望啟後。任俠告訴德國之聲:「其實香港電影有很多好的東西在,我們可以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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